第956章 野老拄藜觅草实,稚儿垂涕盼藜薪(1 / 2)

卷首语

《大吴通鉴?谢渊列传》载:“德佑年间,山西大旱连岁,赤地千里,饿殍遍野,流民载道,惨不忍睹。谢渊受命巡抚山西,星夜赴任,未至治所便微服巡行,目睹民艰,泣然长叹。既到任,首肃赈灾之弊:彻查粮款账目,拘审贪墨吏员,揪出克扣中饱之徒,上至布政使属官,下至库房小吏,一查到底,无一宽纵。

历三月,追回赃银十万余两、糙米七万石,尽数分赈灾民,无一丝一毫私用。复率水工遍历州县,踏勘地形,测度水势,力排众议,引黄河之水,凿渠百里,筑堤千丈,垦荒辟田三万余亩,变旱地为膏壤;又捐俸银、募乡绅,设义学三十有二所,延聘宿儒授课,凡寒门子弟,皆免束修,供笔墨,三年间育学子逾千人。

渊在晋三载,宵衣旰食,身无长物,所居衙署简陋如民宅,所食不过粗米布衣。民感其恩,皆呼‘谢青天’,自发为其立生祠于太原府,四时祭祀不绝。及渊蒙冤下狱,消息传至晋地,六府二十八县百姓皆罢市三日,巷陌皆空,万民聚于生祠之前,焚香遥祭,泣拜不绝,多有白发老者、黄口小儿愿卸衣冠、代渊入狱者,哭声震彻晋山。”

史评:《通鉴考异》曰:“谢渊之治晋,非徒救灾恤民之常举,实乃植民心、固邦本之深谋也。太祖萧武定鼎,颁《大吴官箴》,明诏‘为官者,当以民为天,以清为魂,以勤为径,以廉为基’,纵观有明一代,能全践此训者,谢渊其一也。其清查粮款,所触者非止于地方污吏,更牵连朝中旧党核心。

其修渠垦田,所利者非止于一时之民,更断了豪强劣绅世代垄断之利;其设学育人,所启者非止于寒门之路,更动了阀阅世家独霸仕途之根。

昔年晋地之‘怨’,非怨渊之苛,实怨渊之清;非怨渊之严,实怨渊之公 —— 此怨,便为今日蒙冤之祸根,早种于其治晋之时。而昔年晋地之‘恩’,非恩渊之惠,实恩渊之诚;非恩渊之赐,实恩渊之公 —— 此恩,便凝成天下百姓之‘义’,虽历岁月而不磨,虽遭强权而不灭。

今渊困死牢,寒雪纷飞,忆昔治晋岁月,非为感怀往昔之荣光,实为申明初心之不改也。其忆晋地之民,啼饥号寒之状历历在目,是知民心不可负,民望不可欺;其忆晋地之治,凿渠办学之艰念念在兹,是知初心不可改,使命不可忘;其忆晋地之阻,权贵阻挠之险耿耿于怀,是知奸佞自古皆有,贪腐从来难除,唯坚守公心者方能留名青史,唯秉持正义者方能无愧于天地。《大吴律》可被奸党篡改,罪证可被恶徒伪造,君心可被谗言蒙蔽,然民心如镜,照见忠奸分毫毕现;天地有则,奖惩分明毫厘不爽。谢渊之赤心,昔年曾照晋山之春,令枯木逢生、万民安业;谢渊之清白,来日必映天下之明,令奸佞伏法、公道昭彰 —— 此乃天道,亦是民心,非人力所能逆也!”

悯老

春风未临晋川滨,柳眼慵舒土色皴。

井涸泉枯沙毕见,苗凋叶陨垄生鳞。

野老拄藜觅草实,稚儿垂涕盼藜薪。

孰以丹心耀焦土,祈驱甘雨济斯民。

诏狱囚室的窗棂早已朽坏,裂缝中灌进的寒风裹挟着鹅毛大雪,在地面积起薄薄一层。谢渊靠着潮湿的墙壁静坐,单薄的囚服挡不住刺骨寒意,雪花落在肩头,转瞬融化成水渍,顺着衣料纹路渗入肌肤,激起一阵战栗。脚踝上的铁链被冻得冰凉,泛着森冷的光,每轻微挪动一下,便发出 “铮” 的脆响,在空旷的囚室里回荡,格外刺耳。

他缓缓抬眼,目光越过斑驳的窗格,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。那些六角冰晶在昏暗的光线下浮沉,仿佛带着时光的重量,一点点拽动着他的思绪。囚室的潮湿、霉味与铁链的冰冷,渐渐被记忆中的气息取代 —— 那是晋地黄土的芬芳,是黄河水的清冽,是百姓茅屋前柴薪的烟火气。

“三十而立,初任山西巡抚,亦是这般隆冬。”谢渊在心中默念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囚服上的补丁,那触感竟与当年赴任时官袍的粗糙纹理渐渐重合。那时他刚离京城,一身藏青官袍,腰佩朝廷颁赐的印信,眼中满是未被世事磨平的锐气。按《大吴地方官制》,巡抚掌一省军政民政,秩从二品,虽位高权重,却也肩负千斤重担。他还记得离京前,内阁首辅刘玄曾叮嘱:“晋地贫瘠,又遭大旱,贪官豪强勾结,民心浮动,此行需步步为营,既要救灾,也要肃吏。”

当时的他,只道是寻常任事,未曾想晋地三年,竟成了他一生最珍贵的记忆。雪花越下越大,窗台上的积雪渐渐增厚,谢渊的目光变得悠远,那些尘封的往事,如同被雪花唤醒的种子,在心底次第绽放。他想起沿途看到的萧瑟村落,想起百姓绝望的眼神,想起自己在黄土坡上立下的誓言,那些画面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。

“若时光能倒流,我依旧会选择那条难走的路。”谢渊心中闪过一丝坚定,哪怕如今身陷囹圄,想起当年的抉择,他依旧无怨无悔。寒风再次灌进囚室,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,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眨眼,却未打断那份沉浸在回忆中的赤诚。

当年赴任山西,谢渊并未乘坐官府驿车,而是乔装成普通商人,带着两名亲信,沿着黄河古道前行。他深知,若坐驿车,沿途官员定会提前布置,所见皆是粉饰后的太平,唯有微服私访,才能看清晋地的真实境况。

按《大吴驿传制度》,官员赴任可凭勘合使用驿马驿馆,但谢渊特意避开驿道,走的是乡间小路。刚入晋地边界,眼前的景象便让他心头一沉。龟裂的田地里,庄稼早已枯死,只剩下枯黄的秸秆在寒风中摇曳。沿途的村落,十室九空,偶尔能看到几个蜷缩在草屋门口的百姓,面黄肌瘦,衣衫褴褛,眼神空洞得如同枯井。

“大人,您看那边。” 一名亲信指着不远处的土坡,那里躺着几个奄奄一息的灾民,身上只裹着一层破布,嘴唇干裂起皮,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。谢渊快步上前,蹲下身子,伸手探了探其中一位老者的脉搏,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。

“身为朝廷命官,食君之禄,担君之责,若不能为百姓遮风挡雨,何谈为官一任、造福一方?”谢渊的心像被重物狠狠压住,酸胀难忍。他从行囊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和水,小心翼翼地喂给老者,看着老者干裂的嘴唇翕动,眼中渐渐有了一丝光亮,他的心中愈发坚定:“就算得罪权贵,就算耗尽心力,我也要让山西的百姓过上安稳日子。”

前行数日,所见皆是如此。有百姓为了换一口吃的,卖掉自己的孩子;有妇人抱着饿死的婴儿,坐在路边无声落泪;有青壮年被迫落草为寇,只为能活下去。谢渊将这些景象一一记在心上,每一笔都像刀子一样扎在他的心头。他知道,晋地的问题,不仅是天灾,更是人祸。贪官克扣赈灾粮款,豪强兼并土地,地方官员不作为,这些才是导致百姓流离失所的根本原因。

抵达太原府时,山西布政使、按察使等官员已在城门外等候。布政使满脸堆笑,躬身道:“谢大人一路辛苦,下官已备好接风宴,为大人洗尘。” 谢渊看着他一身光鲜的官服,再想起沿途百姓的惨状,心中怒火中烧,却并未发作,只是淡淡说道:“百姓尚在饥寒交迫之中,谢某无福消受接风宴。即刻前往布政司衙门,商议赈灾事宜。”

布政使脸上的笑容僵住,眼中闪过一丝错愕,随即又恢复常态,躬身应道:“下官遵命。” 谢渊知道,从这一刻起,他与晋地的贪官豪强,已经站在了对立面。

上任后的第一件事,谢渊便下令清查全省赈灾粮款。按《大吴赈灾章程》,朝廷下拨的赈灾粮款,需由巡抚、布政使、按察使三方共同监管,专款专用,每月需上报收支明细。可谢渊查阅账目时发现,账目混乱不堪,许多款项去向不明,明显存在克扣挪用的痕迹。

“布政使大人,” 谢渊将账目扔在案上,声音冰冷,“这账目上的亏空,你作何解释?朝廷下拨的十万石糙米,为何实际发放到百姓手中的不足三万石?剩余的七万石,去向何处?”

布政使脸色发白,躬身道:“谢大人息怒,山西受灾面积广,灾民众多,粮款分发过程中难免有损耗,些许亏空,实属正常。”

“正常?” 谢渊冷笑一声,“七万石糙米,足够十万百姓吃上一个月,这等‘损耗’,未免太过惊人!” 他早已通过微服私访得知,布政使与太原府知府相互勾结,将大部分赈灾粮款克扣私分,一部分卖给粮商牟利,一部分孝敬给了朝中的靠山 —— 时任镇刑司副提督的石崇。

按《大吴律?贪赃律》,克扣赈灾粮款,数额巨大者,可处斩刑。谢渊心中清楚,想要清查此事,必然会触动石崇的利益,遭到层层阻挠。果不其然,没过几日,太原府知府便带着厚礼前来拜访,被谢渊拒之门外。随后,朝中便传来风声,说谢渊 “刚愎自用,扰乱地方”,让他 “三思而后行”。

下属们也纷纷劝道:“大人,布政使背后是石崇大人,石大人是镇刑司副提督,深得圣上信任,我们得罪不起啊。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免得惹祸上身。”

谢渊看着下属们担忧的神色,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:“百姓的救命钱也敢动,这等蛀虫不除,山西永无宁日!我身为巡抚,受朝廷重托,若畏惧权势,纵容贪腐,岂不愧对天地,愧对百姓?”他当即下令:“传我命令,即刻锁拿太原府知府,彻查粮款去向!若有阻拦者,以同罪论处!”

亲信劝道:“大人,仅凭我们的力量,恐怕难以撼动布政使。不如先上书朝廷,请求派御史前来核查?”

谢渊摇了摇头:“朝廷之中,石崇的党羽众多,上书未必有用,反而会打草惊蛇,让他们销毁证据。我们必须先掌握确凿证据,再行事。” 他想起自己兼领御史台监察职权(虽为后来所加,但当年已有监察地方之责),当即决定,利用监察权,绕过布政使,直接提审粮款经手的小吏。

谢渊暗中调集按察使司的得力干吏,连夜提审了负责粮款分发的库房小吏。小吏起初百般抵赖,拒不承认克扣粮款之事。谢渊深知,这些小吏只是棋子,背后真正的主谋是布政使和太原府知府,若不能让小吏开口,便无法拿到确凿证据。

“按《大吴刑律》,知情不报、包庇贪腐者,与主犯同罪。” 谢渊坐在堂案之后,目光如刀,“你不过是一个小吏,何必为了包庇他人,断送自己的性命?只要你如实招供,说出粮款的真实去向,检举主谋,我可以向你保证,从轻发落。”

小吏脸色苍白,浑身颤抖,却依旧沉默不语。谢渊知道,他是怕遭到报复。“你放心,有我在,没人能伤害你。” 谢渊的声音缓和了一些,“你家中还有老母幼子,若你被判死刑,他们该如何度日?只要你招供,我不仅会从轻发落,还会派人保护你的家人。”

这番话击中了小吏的软肋,他抬起头,眼中满是挣扎。谢渊趁热打铁:“你想想那些饿死的百姓,他们本可以靠着赈灾粮活下去,却因为这些贪官的贪婪,丢了性命。你若知情不报,便是他们的帮凶!”

小吏终于崩溃,哭着说道:“大人,我说!粮款是被布政使和太原府知府克扣的!他们将七万石糙米卖给了粮商,所得赃银,一部分私分,一部分送给了镇刑司副提督石崇大人!我这里有他们的分赃记录和送银的凭证!”

谢渊心中一喜,连忙让小吏取出凭证。那是一本密密麻麻的账本,记录着每次克扣粮款的数额、卖给粮商的价格、分赃的比例,还有一张石崇亲信签收赃银的字条。这些证据,足以证明布政使和太原府知府的贪腐罪行。

“很好。” 谢渊收起账本和字条,“你放心,我会兑现我的承诺。” 他当即下令,将小吏暂时安置在按察使司的安全住处,派人严加保护。

拿到证据后,谢渊不再犹豫,立刻下令,调集巡抚衙门和按察使司的兵丁,包围布政使衙门和太原府知府府邸。布政使得知消息后,试图翻墙逃跑,被早已埋伏在墙外的兵丁抓获。太原府知府则负隅顽抗,最终被兵丁破门而入,当场擒获。

“谢渊,你敢抓我?我背后是石崇大人!” 布政使被押到谢渊面前,依旧嚣张跋扈,“你若敢动我一根手指头,石大人绝不会放过你!”

谢渊冷笑一声:“石崇又如何?天子犯法,与庶民同罪!你克扣百姓救命钱,罪该万死,就算石崇来了,也救不了你!” 他当即下令,将布政使和太原府知府打入大牢,同时查封他们的家产,追回赃银。

消息传开,晋地百姓拍手称快,纷纷称赞谢渊是 “谢青天”。可谢渊知道,事情并未结束,石崇绝不会善罢甘休,一场更大的风暴,还在后面。

追回赃银和部分粮款后,谢渊当即下令,将粮食连夜分发给受灾百姓。那天雪下得也像今日这般大,寒风呼啸,雪花漫天飞舞。谢渊亲自带着衙役们,推着粮车,挨家挨户送粮。

按《大吴赈灾细则》,赈灾粮需按户发放,每户根据人口多少,发放不同数量的糙米和棉衣。谢渊深知,百姓们早已饥寒交迫,多耽误一刻,就可能有人饿死冻死。他不顾风雪严寒,走在队伍最前面,身上的官袍被雪花打湿,冻得僵硬,却丝毫没有停歇。

“咚咚咚”,谢渊敲响了一扇破旧的柴门。门内传来一阵微弱的响动,过了许久,才缓缓打开一条缝隙,一个老妇人探出头来,眼中满是警惕。当她看到谢渊身上的官袍和身后的粮车时,眼中的警惕变成了绝望,以为是官员又来催缴赋税。

“老妇人,我们是巡抚衙门的,来给您送赈灾粮和棉衣。” 谢渊的声音温和,带着一丝暖意。

老妇人愣住了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直到衙役将一袋糙米和一件棉衣递到她手中,她才反应过来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磕了三个响头,声音嘶哑:“谢大人,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!”

谢渊连忙扶起老人,鼻尖发酸。他走进屋内,看到一个饿得发昏的孙儿蜷缩在墙角,身上只裹着一层单薄的破布,嘴唇干裂,气息微弱。“快,给孩子喝点粥。” 谢渊连忙让衙役生火煮粥,看着孩子喝下热粥后,脸色渐渐红润,他心中满是慰藉。

“百姓的要求从来不多,一碗饱饭、一件暖衣便足以感念。这份信任,比任何功名都珍贵,我绝不能辜负。”谢渊心中暗自发誓。他又询问了老人的家庭情况,得知老人的儿子儿媳都在旱灾中饿死了,只剩下她和孙儿相依为命,他当即决定,将老人和孩子安置在巡抚衙门设立的临时救济所中,方便照顾。

那天夜里,谢渊和衙役们走遍了太原府周边的村落,直到天快亮时才回到衙门。他身上的官袍早已被雪水浸透,手脚冻得发紫,却毫无倦意。看着百姓们领到粮食和棉衣后,脸上露出的笑容,他觉得一切的辛苦都值得了。

“大人,您辛苦了,快喝碗姜汤暖暖身子。” 一名衙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。

谢渊接过姜汤,喝了一口,暖流顺着喉咙滑进胃里,驱散了些许寒意。他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,心中充满了希望:“只要坚持下去,一定能让山西的百姓度过难关。”

解决了赈灾的燃眉之急后,谢渊开始思考长远之计。晋地多旱,靠天吃饭终究不是办法,唯有兴修水利,引黄河水灌溉农田,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旱灾问题。他查阅了大量古籍和地方县志,发现晋地曾有过水利工程,只是年久失修,早已废弃。

谢渊召集山西布政使司、按察使司、都指挥使司的官员,商议修渠之事。按《大吴工部则例》,地方兴修大型水利工程,需上报工部审批,拨付专项资金。可谢渊知道,上报工部后,资金层层克扣,工程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,不如自筹资金,尽快开工。

“修渠之事,耗资巨大,费时费力,且未必能成功,依我之见,不如暂缓。” 一名官员说道,“如今朝廷财政紧张,未必会批准专项资金,若自筹资金,恐怕会加重百姓负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