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光像层薄霜洒在陈默佝偻的背上,他正用麻绳给稻草人捆扎“胳膊“,断矛做的手臂在风里轻轻摇晃。
“扎紧点.......“
他慢悠悠地说:“去年就是雀子把谷种啄了,害的弟兄们啃了半个月树皮。“
十八岁的春杏忽然笑出声,她手里的草人脑袋歪到了一边:“陈叔,这草人咋跟燕军一个德性,歪脖子瞪眼的?“
陈默也笑了,空荡荡的袖管在月光里飘:“等开春结了新麦,让它们也尝尝咱汉人的粮食——比他们抢来的甜。“
院角的蟋蟀又叫了起来,和着年轻人的笑声,在夜里传得老远。
桑明川靠在门框上,忽然觉得眼眶发热——没有刀光剑影,只有月光、笑语,还有田埂上那些戴着破头盔的稻草人。
他转身回屋,在账本上添了几笔:“明日种两亩油菜,五亩粟米!“
末了又画了个小小的笑脸,旁边注着:“阿木说要给稻草人做件花衣裳。“
夜风从窗棂钻进来,带着麦种的清香,他仿佛已经看见明年春天,金灿灿的油菜花海里,孩子们追着蝴蝶跑,稻草人戴着红布条,在风里轻轻摇晃。
惊蛰刚过,一场夜雨落得缠绵悱恻,淅淅沥沥的雨丝裹着泥土腥气,把陈留县外的田埂润得软软的。
桑明川披着油布蓑衣在地里转,蓑衣下摆还滴着水,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。
脚下的泥裹着顶破地皮的草芽,踩上去咯吱响,惊起几只躲雨的蝼蛄。
石敢跟在后面,裤脚卷到膝盖,露出被蚂蟥叮出的血痕,手里拎着竹筐晃悠——筐底铺着松针,刚发芽的薯种白胖的芽尖顶着点红,像一群蜷着的胖娃娃。
“阿木娘说这叫'金芽薯'!“
他忽然开口,声音被雨声泡得发闷:“去年在济阳逃难时见过,苗儿能长到一人高。“
“这玩意儿真能长?”
石敢蹲下身,粗糙的手掌托着薯种转了两圈,指腹摩挲着芽尖的绒毛,戳了戳薯种:“看着跟咱平时吃的红薯不一样啊——表皮光溜得像抹了油,倒像是庙里的玉如意。”
“这是从南边换来的改良种。”
桑明川用锄头刨出半尺深的坑,土块上还沾着前朝的陶片。
他捏着薯种放进坑底,芽尖朝上摆得端端正正,覆土时特意留了指节宽的空隙:“张老丈商队里的老马头说,这玩意儿耐活得很——去年济阳大旱,他地里的金芽薯照样收了八担。”
远处传来木槌声,是二牛媳妇在村口夯土坯,新泥混着碎麦秸,要给学堂补屋顶。
石敢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,手中的薯种掉在泥里:“上千斤?那咱要是种上百亩,岂不是能囤十万斤粮?”
他慌忙捡起薯种在手心磕着:“到时候给阿木娶媳妇,嫁妆里都能摆上白薯干!”
“所以才得仔细伺候着。”
桑明川直起身,抹了把脸上的雨珠,水珠顺着下颌线滴进衣领。
他用锄头把敲了敲田垄,划出笔直的浅沟:“行距三尺,株距两尺,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成。”
忽然往东边努嘴,雨幕里隐约看见个红棉袄影子:“赵勇那小子又在溪边和那帮孩子玩泥巴呢!”
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赵勇正蹲在溪边的大青石上,手里攥着根柳条,在泥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连弩——扳机处还特意捏了个泥疙瘩当机括。
小女孩阿桃蹲在旁边,辫梢沾着草籽,正用碎瓷片给泥弩刻花纹:“赵大哥,你这弩没有箭槽!”
“那你画一个,我看看!”赵勇把小女娃拨到一边,却偷偷把箭槽补得更深。
石敢刚要扬声喊,桑明川按住他胳膊:“让他玩,前儿修水渠时,这小子在水里泡了三个时辰,该放松放松了。”
话音刚落,赵勇就举着泥疙瘩冲过来,红棉袄下摆扫过秧田,带起一串泥水:“桑明川大哥!你看我捏的连弩,像不像?”
泥疙瘩在他手里滴着泥浆,机括处还粘着片柳叶。
桑明川接过来看时,忽然笑了——泥弩的望山竟是照着自己那把连弩刻的,连扳机护圈的弧度都分毫不差。
“这望山角度不对!”他屈指弹了弹泥疙瘩:“得再抬高三分。”
“这已经很像......”
桑明川接过泥疙瘩在手里掂了掂,指腹摩挲着泥弩上凹凸的纹路:“等秋收了,让老铁匠李三叔帮你打造一件。他年轻时给慕容恪打过马槊,火候拿捏得准。”
雨丝落在泥弩上,冲出细小的沟壑,他忽然把泥疙瘩还给赵勇:“不过先得把这薯种种好——不然哪来铁料打兵器?”
赵勇的眼睛瞬间亮得像雨后的星子,把泥疙瘩往怀里一揣就往地里冲,红棉袄在雨幕里划出道弧线:“那我现在就去翻地!”
阿桃也举着瓷片跟上去,辫梢的草籽掉在刚种好的薯种坑里:“赵大哥,我帮你划行距!”
石敢看着他俩的背影直乐:“赵大哥,听见打铁比见了肉还亲。”
桑明川望着远处的田垄没接话。
春雨洗过的田野泛着青,新插的秧苗在水里立着,像阿桃绣鞋上的绿玉簪。
他忽然弯腰捡起片陶片,是半片汉代的瓦当,上面还能看见模糊的云纹。
“去年这时候!”
他摩挲着瓦当边缘:“咱们还在城墙根捡燕军的断箭呢。”
石敢猛地顿住,田埂上的蝼蛄又开始叫了,唧唧哝哝的,像在说旧事。
“桑明川兄弟!”
陈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他拄着枣木拐杖,右肩空荡荡的袖管在风里晃荡,蓑衣上沾着的草籽簌簌往下掉:“城里的学堂用燕军的断矛当椽子,总算收拾好了。张老丈说要教《千字文》,我想着先教孩子们认'禾''谷''麦'这几个字。”
“好啊。”
桑明川转过身,把汉代瓦当塞进石敢怀里:“不仅要教认字,还得教他们认田埂、辨五谷。知道为啥种庄稼,才知道为啥要守着这土地。明天让阿桃带孩子们来地里,摸摸这薯种的芽尖——比书本上说得明白。”
陈默愣了一下,空荡荡的袖管扫过桑明川肩头:“你这主意好!我那战死的儿子要是还在,也该到学堂念书了。”
他忽然从怀里掏出片桦树皮,上面用炭笔写着“兴汉学堂”四个歪歪扭扭的字:“这是我昨晚琢磨的校名,你看咋样?”
雨停了,东边的云缝里漏下缕阳光,照在桦树皮上,每个字都像镀了层金。
陈默愣了一下,随即抚掌大笑:“你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!明日我就去写告示,让家里有孩子的都送来。咱们这一代人已经很苦了,可不能再让下一代重蹈覆辙了!”
“就叫兴汉学堂。”
桑明川望着远处赵勇两人的身影,阿桃正用柳条量行距,赵勇在泥地上写“田”字,笔画歪歪扭扭却格外用力。
雨后天晴,田埂上的水洼映着蓝天白云,水里的秧苗像要长到天上去。
雨渐渐收了势头,云层像被顽童撕开的棉絮,漏下的阳光在草叶尖的水珠上滚成金豆,晃得人眯起眼。
田埂那头传来赵勇的吆喝,他正追着个扎羊角辫的丫头跑,草鞋溅起的泥点打在蓝布褂子上——那是阿桃偷摘了二牛家的桑葚。
孩子们的笑闹惊起三只白鹭,翅膀掠过水面时,带起的银亮水珠正好落在蹲在溪边的小不点阿木脸上,他“呀“地跳起来,手里的陶碗“哐当“掉在石头上,盛着的蝌蚪顺着裂缝游进水里。
桑明川弯腰捡起块土坷垃,拇指碾过湿泥里的稻壳——是去年秋收时嵌进地里的。
腥甜的土气混着艾草香钻进鼻腔,让他想起空间黑土地里正抽穗的粳稻。
指尖突然触到个硬东西,扒开泥层竟又是片带齿的陶片,边缘还留着火烧的黑痕。
“这是......“他摩挲着陶片上模糊的绳纹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木犁轱辘声,转头看见李三叔赶着牛从水渠边过,犁铧翻起的泥浪里,几只蝼蛄蜷成小球。
他把陶片塞进腰带,忽然觉得“再造中华“四个字有了分量。
不是史书里金戈铁马的壮烈,而是阿木碗里游动的蝌蚪,是李三叔犁铧上的新泥,是学堂窗棂上赵勇刚刷的红漆。
远处飘来蒸红薯的甜香,是张默媳妇在灶上忙活,炊烟裹着这味道爬上城墙,与药铺晾晒的艾草味、铁匠铺的铁腥气缠在一起,在雨后的晴空里织成张网。
许老汉的烟袋锅“吧嗒“磕在田埂上,震落的烟灰里混着半片红薯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