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46章 时处山林之间,有松窗焉(1 / 2)

卷首语

《大吴通鉴?宦寺列传》载:天德二年,镇刑司提督魏进忠得帝萧桓倚重,权柄日隆,然深忌总务府总长石崇独揽内廷枢纽之权,恐其掣肘己身构陷谢渊之谋。遂择总务府西侧暖炉房,密召东宫旧侍、时任总务府次长的亲信蒋忠贤。

密室之内,进忠面授三策:其一,假 “整顿吏治、厘剔弊政” 之名,暗易总务府千长、百长等关键职阶僚属,将东宫旧部与心腹亲信悉植其间,明为优化署务,实则削夺石崇在内廷之实权,使总务府权柄尽归我等掌控。

其二,密调谢渊戍边时的军需采买底册、物资调度旧牍,于采买价银、损耗数目、交割凭证等关键处巧加篡改,伪作其私挪军粮赈济私党、暗通北元传递军情之伪证,层层构陷,务要坐实其贪腐谋逆重罪,使其百口莫辩。

其三,精挑玄夜卫精锐与总务府可靠人手,乔装潜行,分驻各府周遭,密侦严控曾与谢渊有公牍交集的兵部侍郎杨武、户部侍郎陈忠等人家眷。凡其往来访客、书信传递、外出行踪,皆一一记录在案,严防彼等暗中串联、私传密信,断其内外呼应之途,杜绝翻案之虞。

蒋忠贤承命后,行事缜密,于总务府暗布心腹,更迭僚属如换棋;复潜查旧档,在采买价格、损耗记录等关键处动手脚,造假之术几可乱真。

一时间,京畿之内暗流涌动,百官未察其奸,而阉党之势已悄然炽盛。时帝萧桓耽于集权权术,对这场发生在深宫暖炉房的阴谋视而不见,终为日后宦祸埋下祸根。

《通鉴考异》有言:“魏进忠之谋,根于私忌,成于暗度,其心之险,不亚于蛇蝎。夫总务府掌宫廷采买、物资调度与暗中监察,乃内廷之命脉,百官之生计多系于此。进忠使蒋忠贤潜据其位,实则扼住内廷之喉,窥伺朝堂之隙,为己擅权铺路。

昔太祖萧武定鼎之初,特颁《宦寺禁令》,明诏‘宦竖不得干预朝政、私置党羽,违者凌迟处死’,又设御史台专司监察宦寺,以防祸乱;永熙帝循其祖制,严驭阉竖,故终其一朝,宦寺皆谨守本分,不敢妄为。今魏进忠悍然破弃祖制,植私党于内廷,以忠良谢渊之冤为攀升阶梯,借清查‘谢党’之名行擅权之实,其罪当诛!

帝萧桓耽于集权之术,对进忠之恶纵而不问,是弃祖宗制衡之良法,自启宦祸之端。蒋忠贤之流,借势攀附,甘为鹰犬,虽暂得宠信,坐拥富贵,然权术之轮,向来碾过忠良,亦必反噬其身。阉党今日之盛,不过是昙花一现,其败亡之祸,已在冥冥之中注定,不远矣!”

对弈

松阴覆石静,云气入帘悠。

素楸安野寺,玄珠落素秋。

禅心随局定,尘念逐棋休。

人归山月上,残局映寒流。

师曰:时处山林之间,有松窗焉。

其松影横于阶上,静谧非常;云光透入窗户,似水流淌。

阶侧置石枰,旁倚野竹,自然成趣。

二人对坐,手落玉子,于清秋之际,展开棋局。

对弈之时,二人不语,然皆合于玄机妙道。

心忘机巧,不以胜败为意。

盖因所重者,非胜败之结果,乃对弈之过程,以及其中所蕴含之道也。

待山中空寂,人皆散去,残照洒于空楸之上。

此景此情,实乃山林间之一大乐事,亦彰乎为人处世当淡然豁达之理。

早朝的钟鸣余音尚在宫墙间盘旋,鹅毛大雪已如漫天飞絮般倾泻而下,大片大片的雪片裹挟着寒风,簌簌扑落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,积起一层厚厚的素白,将原本流光溢彩的瓦当衬得如凝霜白玉;朱红宫墙被白雪勾勒出清晰的轮廓,斑驳的墙皮在雪色映衬下更显沧桑,偶有未被完全覆盖的宫灯悬在檐下,昏黄的光晕透过雪幕洒下,在地面投出点点碎金。寒风卷着雪粒呼啸而过,卷起檐角的冰棱,发出细碎的碰撞声,天地间一片苍茫,连远处的宫殿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,唯有白雪覆盖的宫道,在微光中延伸出一条寂静的银带。

总务府西侧的暖炉房,却与室外的酷寒判若两个世界。房外的窗棂上已积起薄薄一层雪,冰凌如水晶帘般垂挂在窗沿;房内却暖意融融,中央的红泥小火炉燃得正旺,银骨炭在炉中泛着橘红的光,火星偶尔噼啪炸裂,将四周的青砖墙壁映得暖意融融。墙壁上悬挂的旧年竹帘被热气熏得微微晃动,帘外是风雪肆虐的冰封天地,帘内却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与炭火焦香,连空气中都浮动着细碎的暖光,将室内的器物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,与室外的苍茫酷寒形成了鲜明而强烈的对照。

房内四壁砌着厚重青砖,缝隙间填以糯米石灰,密不透风;中央的红泥小火炉里,上好的银骨炭燃得正旺,火星偶尔噼啪炸裂,映得整间屋子泛着一层温润的橘红光晕。空气中弥漫着炭火的焦香与淡淡的龙涎香,那是魏进忠特意命人熏燃的,既能驱寒,更能掩盖谈话声,免得被墙外的耳目听去只言片语。

魏进忠身着镇刑司特制的绯色官袍,袍角绣着细密的獬豸纹,此刻这象征 “公正执法” 的纹样,反倒成了他掩盖奸谋的幌子。他斜倚在铺着厚棉垫的圈椅上,姿态慵懒,右手指尖夹着一支和田玉嘴的烟管,烟丝是产自西域的贡品,燃出的青烟袅袅萦绕在他眼前,将他那双狭长的眼睛衬得愈发晦暗难辨。

他没有立刻开口,只是用指节轻轻敲击着扶手,目光沉沉地落在对面躬身侍立的蒋忠贤身上,那目光带着审视与威压,像一张无形的网,让蒋忠贤不由得脊背发紧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
蒋忠贤原是魏进忠在东宫时的贴身小太监,当年魏进忠尚是太子(萧燊)侍读太监,便看中了他的机灵乖巧与绝对服从 —— 每逢魏进忠深夜处理公务,他总能悄无声息地备好热茶与点心;遇有棘手差事,也从不多问,只默默按吩咐办妥。如今魏进忠权倾朝野,借着新理刑院设立、机构洗牌的契机,硬是绕开常规铨选,将蒋忠贤破格提拔为总务府次长。总务府虽名义上归石崇统管,却是内廷要害部门,掌宫廷采买、物资调度及部分暗查之权,堪称 “内廷粮草官,百官眼线头”。蒋忠贤能居此位,全赖魏进忠的提携,因此对这位老上司向来俯首帖耳,敬畏有加,连呼吸都不敢大声。

他身着总务府的青色官袍,袍角被暖炉的热气熏得微微发潮,双手垂在身侧,指节因紧张而微微泛白,连带着袖口的褶皱都绷得笔直。窗外的风雪正紧,雪沫子扑打窗棂,发出细碎的声响,更衬得室内寂静得令人窒息。感受到魏进忠投来的目光,他连忙躬身低头,脖颈几乎贴到胸口,声音恭敬得近乎谦卑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:“提督大人传唤属下,不知有何吩咐?”

魏进忠斜倚在圈椅上,指尖夹着的烟管正燃着,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,烟圈在暖炉的热气中缓缓散开,如同一团朦胧的云雾,将他眼底的情绪遮得严严实实。等烟圈散尽,他才慢悠悠地开口,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慵懒,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如同窗外压在枝桠上的积雪,看似松散,实则重逾千斤:“忠贤,这几日总务府的差事,还顺手吗?”

蒋忠贤心中一松,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了些,额角的冷汗却顺着鬓角悄悄滑落。原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妥被察觉,听闻是询问差事,连忙回话,语气里多了几分真切的委屈:“托提督大人的福,属下还算应付得过来。只是石总长行事素来雷厉风行,凡事都要亲力亲为,连采买些寻常宫灯的琐事都要一一过目,属下有时难免跟不上他的节奏,生怕一时疏忽误了差事,辜负了大人的信任。” 他刻意提及石崇,既是实情,也是想试探魏进忠对石崇的态度 —— 他深知这两人表面是新理刑院的同僚,实则各怀心思,相互提防,自己夹在中间,如履薄冰,必须摸清风向才能行事。

“石崇?” 魏进忠嗤笑一声,声音里满是不屑,如同淬了冰,听得蒋忠贤心头一凛。他将烟管在炉边的青石上轻轻磕了磕,烟灰簌簌落下,落在灼热的炭块旁,瞬间被烤得焦黑,火星溅起又迅速熄灭,如同石崇在他眼中的命运。“他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,眼下借着清查谢党的由头蹦跶得欢,可刀一旦钝了,或是碍了主子的眼,下场只会是被弃之如敝履,连炉灰都不如。” 他说着,抬眼望向窗外,风雪正浓,远处宫殿的琉璃瓦在白雪覆盖下只剩一片模糊的轮廓,“你只需记好自己的根在哪里,莫要被旁人的威势迷了眼。”

他顿了顿,目光陡然锐利起来,直直刺向蒋忠贤:“你在总务府当差,眼睛要亮,心里要明,谁才是能给你撑腰的人,谁才是你的根。石崇能给你次长之位,咱家能给你总长之权,甚至更多。你可要看清楚了,别站错了队,到时候万劫不复,可没人能救你。”

这番话如同重锤,狠狠敲在蒋忠贤的心上。他心中一凛,连忙双膝跪地,额头几乎触到地面:“属下不敢忘!若不是大人提携,属下至今仍是个在东宫洒扫的小太监,哪里有今日的地位?大人的恩情,属下肝脑涂地也难报答,此生绝无二心!”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颤抖,既有恐惧,也有刻意表现的忠诚 —— 他清楚,在这深宫朝堂之中,自己不过是魏进忠手中的一枚棋子,棋子的价值在于忠诚与好用,一旦失去利用价值,或是有了二心,下场必然凄惨。

魏进忠满意地看着他的表现,抬手示意他起身:“起来吧,咱家知道你的忠心。今日叫你过来,不是要敲打你,而是有几件要紧事,需要你亲自去办。”

他起身走到窗边,推开一条窗缝,寒风夹杂着雪沫涌入,让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,随即又关上窗户,声音压低了几分,“如今新理刑院刚立,徐靖在朝堂上唱红脸,以‘清查谢党’为名震慑百官;石崇管着内务府的买办暗查,负责罗织物证;咱家掌镇刑司,主理审讯逼供。这京城的天,已然是我们的天下了。但越是这时候,越要谨慎,一步踏错,便是万劫不复。”

蒋忠贤连忙点头,从怀中掏出早已备好的纸笔 —— 那是他特意带来的,知道魏进忠必有要事吩咐。他将纸笔放在一旁的矮几上,躬身侍立,静待下文。

“第一桩事,关乎总务府的控制权。” 魏进忠伸出一根手指,语气凝重,“总务府虽归石崇统管,但你是咱家的人,这一点绝不能忘。从今日起,你要暗中将总务府的千长、百长、伍长层级,尽数换上咱们的亲信。尤其是负责宫廷采买和暗中监察的两支队伍,必须牢牢抓在手里。”

他走到蒋忠贤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,语气带着一丝循循善诱:“你可知道,宫廷采买看似只是采办物资,实则能掌控百官的用度细节,若哪位官员用度超标,或是采买了违禁之物,便可借此发难;而暗中监察的队伍,更是能直接窥伺百官的私行,这两支力量,是我们钳制百官的利器,绝不能落入石崇之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