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9章 (一更)
医院急诊楼。
单人诊室空间宽敞,大概是怕光线太亮惊扰病床上熟睡的人,病房里没有开灯。
江来其实在身体悬空被抱起的那一刻就清醒了,只是意识苏醒,身体却依旧僵硬,不受控制。
他微微睁开眼,撑起一只手坐起,顾泽肖立刻将床头的一杯水递给了他。
江来呡了一口,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,只是医院饮水机里普通的水,寡淡无味。
顾泽肖始终看着他。江来知道瞒不过,与其拖着不如速战速决,便主动说:“师兄,有什么话你就说吧。”
顾泽肖盯着他依旧有些发白的脸色:“江来,你晕血。”
不同于刚才的疑问,这一回他用了肯定语气。
江来利落地承认:“是。”
顾泽肖沉默了足有一分钟:“这就是你退学的原因?”
纸杯在掌中旋了半圈,江来微微捏紧,做了个深呼吸,自嘲地说:“一个晕血的人连手术刀都拿不稳,还怎么做医生?”
顾泽肖眼底闪过复杂难辨的情绪:“那时候我去国外实习,回来之后就听老师说你突然办了退学。当时我问过你一次,这次来片场我又问过你一次。江来,为什么不告诉我原因?
江来勾出一个浅淡的笑:“说了也无法改变结果,不是吗?”
“江来。”顾泽肖提高音量,“你那么想做一个医生,那么努力,连老师都说你有天赋——”
江来打断他:“想是一回事,现实是另一回事,有时候再努力也不见得就能得偿所愿。师兄,你做医生那么久,就算心里再想,也总有救不回的病人。”
病房随着他的这句话沉寂下来,门外响起护士推着治疗车走动的声响。
经过门口,护士狐疑地打量站在门边的秦郁上。秦郁上头一次后悔没戴口罩,虽然干着偷听但听不到的事,表情依旧坦荡,朝对方微微一笑。
护士脸一红,到嘴边的那句“你怎么站在这儿”就给忘了,低头推车走了。
外头重新安静下来,走廊的光穿过半闭半合的百叶窗照进病房,在地上投下一道道被切割的阴影。
顾泽肖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握了握,竭力告诫自己不要失态:“晕血分很多种,我不认为你从小就晕血,否则你根本不会选择进医学院。但不管是生理性还是心理性,只要治疗总能克服——”
“师兄。”江来再一次打断,语气多了一分无奈,“你就当我脆弱也好,懦弱也罢,遇到一点困难就想放弃。”
顾泽肖下颌不易察觉地绷紧,沉默几秒忽然道:“江来,你不信任我。”
突如其来的转折叫江来愣了愣,一时竟忘记否认。
顾泽肖嗓音沙哑晦涩:“当初你……有了崽崽,也是钱司壮不放心私底下偷偷找的我,否则我根本不会知道。”
回应他的是江来罕见的沉默。
半晌,顾泽肖牵了牵嘴角,自嘲一笑:“我跟你提这些干什么,反正你都忘了。”
病房外,秦郁上紧盯闭合的门缝,视线灼热到仿佛要烧穿一个洞来。
就在这时,口袋忽然传出震动,秦郁上眉心一跳。
刚才在更衣室,他把江来抱起的时候,手机从江来口袋里滑落,被他捡了起来。来医院的路上貌似震了两次,他都没理会。
秦郁上拿出手机,来电显示钱司壮。他思索两秒,来到走廊尽头接通。
刚一接通,那头便传来钱司壮火急火燎的抱怨:“哎呦祖宗,你可算接了,你要是再不接我和崽崽就要杀回——”
“是我。”
电话那头刹时安静。
秦郁上以为对方没听出来,自报家门:“我是秦郁上。”
“秦秦秦导?”钱司壮嘴皮都不利索,“江来手机怎么在您手里,他人呢?”
秦郁上回头看了眼病房:“他在拍戏,不方便接电话。”
在拍戏?
江来如果在拍戏不方便接,怎么秦郁上就方便?
钱司壮按下心中狐疑:“哦哦,那就好,我一直打不通他电话有些担心,崽崽也挺着急的。”
“崽崽在旁边?”
钱司壮慢半拍地:“啊,是啊他在。”
背景音里一阵窸窣,电话似乎被江棠承拿走,秦郁上只听一声稚嫩童音喊了句什么,随即被突如其来的杀猪般嚎叫盖住。
“——啊啊啊啊啊啊阿欠!”
电话那头,钱家灯火通明的客厅里,江棠承坐在沙发上,被钱司壮捂着嘴,一脸惊恐地和他面面相觑。
钱司壮心脏狂跳,刚才江棠承那声脱口而出的“爸”,差点没把他吓到心脏骤停。
秦郁上把手机拿远,皱着眉等那股让人头皮发麻的余音消散才重新贴回耳边,对江棠承说:“崽崽,你哥没事,不要担心。”
你哥?
江棠承微微睁大眼,电光火石之间,想起自己曾经在秦郁上面前管江来叫哥!
这误会可大了!
秦郁上等不见回应:“崽崽?”
钱司壮对着小孩连连摇头,又做了个杀鸡抹脖的动作。
江棠承相当聪明,立刻明白钱司壮的暗示,小鸡啄米似的点头,钱司壮这才松开手。
手机贴到耳边,江棠承说:“嗯嗯,我在。”
秦郁上眼中漾起一丝温柔笑意:“不要担心,你哥在拍戏才没接电话。”
江棠承咬了咬嘴唇:“那他现在能跟我说话吗?”
“待会儿吧。”秦郁上说:“等他下戏之后我让他打给你。”
“那好吧。”
小孩声音有点蔫,不难听出担心和失望,秦郁上打包票:“放心,我会照顾他,你现在把电话给钱叔叔。”
手机又被钱司壮接过去,秦郁上语调微冷:“你找个安静地方,我有事要问你。”
钱司壮顿时又一惊,生怕秦郁上听到江棠承那句喊了一半的“爸爸”要来质问他。他从客厅连通小花园的门走出去,站在开满花的海棠树底下问:“秦导,什么事?”
秦郁上问:“江来晕血,这事你知道吗?”
“晕什么?”钱司壮没听清,直到秦郁上冷声重复,他才张大嘴,直接愣在原地。
“他晕血?我不知道啊。”钱司壮急了,“他怎么会晕血啊,不是,这怎么可能?他当初可是要做医生的啊,他怎么能晕血呢?”
医院走廊尽头,秦郁上站在窗边,面对无边夜色做了个深呼吸。
是啊,江来当初可是要做医生的。
“谁说他晕血?”钱司壮依旧难以置信,“秦导,你跟我说实话,江来到底怎么了?”
秦郁上三言两语将经过复述,钱司壮听完陷入长久沉默,半晌喃喃道:“怎么可能……难怪他不喝红酒不碰红色饮料喝了就吐,难怪吃薯条不沾番茄酱,我还以为是做模特需要保持身材……我他妈……我他妈怎么这么迟钝!”
秦郁上无意安慰,留钱司壮自己消化。身后传来开门的响动,他一转头,就见顾泽肖从病房走了出来。
目光在半空交汇,顾泽肖面无表情地撇过头,提步往护士站走去,同值班护士不知说了什么。
秦郁上挂了电话,眯起眼远远看去,随即走过去拧开了病房的门。
江来坐在床边,低头正在穿鞋,听动静还以为是顾泽肖回来,便没有着急擡头,直到头顶落下一道声音。
“还好吗?”
江来愣了愣,缓缓直起身,对上秦郁上关切的注视。
他依稀记得是秦郁上将他从更衣室抱出来,然后送来医院。
“谢谢,我没事。”
客套的回复,公式化的微笑。秦郁上竭力压下心头窜起的烦躁,将手机递过去:“刚才你经纪人打了好几个电话,我担心有急事就接了,崽崽也在旁边,我跟他说你在拍戏才没接,他让你有空打给他。”
“好。”江来接过手机,“我待会儿给他打。”
说话间江来站了起来,秦郁上道:“你坐着别动,想要什么我给你拿。”
“我什么都不想要。”江来看着他,“我想离开这里。”
秦郁上微微一怔。
走廊再度响起治疗车沉闷的滚轮声,紧接着病房门被推开,顾泽肖带着护士出现在门外。
见江来下了床,顾泽肖微微皱眉:“你怎么下来了?”
江来瞥一眼治疗车上搁着的两袋乳白色药液,似笑非笑地问:“师兄,这是什么意思?”
顾泽肖道:“这是营养液。”
“我知道这是什么。”江来说,“但我不认为我需要。”
说罢他便要走,经过顾泽肖身边时被对方抓住手臂。
“江来,我是为你好。”
外科医生的手强劲有力,顾泽肖大概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手劲有多大。江来感受着手臂传来的压迫感,微微变了脸色。